第八章 前缘旧恨伶仃人
他认定那只是恶梦。
景知晚眉峰微微扬起,扯了扯阿原的袖子。
比如,擦上一星半点在仿制的灵鹤髓上……
正要压下怜香惜玉的心思,将她押回衙门审问时,朱继飞已将她护在臂腕下,惊叫道:“不能抓她,不能……她,她重病在身,哪里经得起这折磨?”
李斐哼了一声,“你是想说,你跟朱蚀之死全无关联,只是恰好跟二公子要了些灵鹤血?”
姜探挣开朱继飞的手,又要往前冲时,李斐喝道:“再上前咆哮,给我掌嘴!”
阿原与井乙、丁曹等都相处融洽,知井乙家室所累,不敢出声,遂上前一步,懒懒笑道:“师太此言差矣!我佛悲悯,素来讲究众生平等,视王侯将相或贩夫走卒本无二致,师太何以如此计较贵贱之分?何况若有一百两黄金,我哪里住不得,跑这山野间喂虫子,也忒无聊。”
朱继飞兀自回顾车内,声音却已沙哑无奈,“探儿!”
靠墙的一面是个百宝架,放着若干装药材或药丸的瓶罐。阿原扫了一眼,已瞅见几个瓷瓶眼熟,正与当日装伪冒灵鹤髓的瓷瓶一模一样。
阿原一脚踩在车上,赶走车夫,拄着剑向他懒洋洋地笑,“那车里的姑娘是谁?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美人儿大家看嘛,何必藏着掖着?”
她居然把他和旁的女子扯在一起……
她一溜烟地跟着李斐跑开时,只闻身后景知晚闲闲道:“我只想告诉你,别毛手毛脚的,再被毒蛇咬几口!正经拔几株凤仙带身边,被咬了也不至于丢了小命!”
李斐对自己的得意部下极是满意,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因为棂幽之死,才让我们对朱绘飞起了疑心。算来,真是冤了他了!”
李斐也不急于逼他们即刻认罪。横竖证据确凿,回头堂上一审,杀威棒一打,不怕他们不招。
李斐很有气魄地一挥手,喝道:“搜!立刻把这人找出来!”
姜探淡粉的唇动了动,眉眼有些无奈。
竟一反方才的辩解,立时揽下所有罪名。
阿原问:“谢公子?哪位谢公子?”
井乙想去抓人的大手不由顿住,呆呆地看住少女,疑惑地问向阿原:“这……是凶手?”
一行人戒备着冲进去时,倒也未见毒蛇,甚至不曾见到半个人影。
朱继飞见姜探眉眼安静,竟也冷静下来,上前说道:“姜姑娘病得甚重,但父亲对灵鹤血管束得很紧。我听得大哥曾要灵鹤血过去给棂幽炼药,的确从棂幽那里要了一些,仅用于给姜姑娘配药而已。后来棂幽到底把其他灵鹤血给了谁配制假药,我等并不知晓。”
待阿原拉他,他才想起,如果朱夫人杀了皇帝的堂弟,犯的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皇帝绝不会饶她。
朱继飞紧捏着帘子,半挡住车内情形,说道:“原捕快说笑了!在下虽不才,还不至于做那诱骗良家妇女之事。”
姜探则盯紧暴露她的玫红色指甲,喃喃细语几不可闻,“不可能,不可能……”
一行人还未赶到县衙,那边已有衙役飞奔来报,说是京中使臣到了。
她举起其中一瓶,说道:“这个不是灵鹤髓,但这药里含有灵鹤血的成份!”
妙枫隐隐听得,问道:“还有何物证明此事与佛堂相关?不如拿出来让贫尼分辨分辨。”
景知晚终于转过脸,专心地看向跌跌撞撞冲过来的朱夫人,而眼前,还浮动着往昔那个娇俏的身影。
她尚有疑惑,李斐却已很满意,负手道:“二位,你们还有何话说?”
锦帘撩起,探出了朱继飞难掩仓皇的俊脸。
他的眼神幽黑,盯住她时宛如看不见底的一双深井,莫名令人心悸。
天很蓝,山很青,景知晚的鸡汤很好喝……
景知晚缓缓走过来,手中也多了一只小小玉瓶,“这里面,是玫红色的凤仙花加入明矾捣烂而成的花汁,可用来染指甲。染指甲时,需将花汁浓浓敷上,以树叶包住,第二日便会染作凤仙花的颜色。这期间若不留意,花汁便会沾到别处。”
可惜,那恶梦,竟永不能醒。
那马车在路上走得并不快,被赶到时更是欲行不行的模样。
阿原忙取过,拔了木塞一一试闻时,眼睛已经亮了。
以众人猜测,若是朱夫人涉入案中,多半是跟朱二公子暗有勾联,再没想竟一头抱住了姜探。
众人回头看时,却见两名健夫抬着一顶小轿如飞赶至,一个中|年|美|妇人正探出身焦急望来。
李斐顿住,“你……是说这些真灵鹤髓是你所炼?而毒害朱蚀的灵鹤髓……”
谢岩,慕北湮……
想想也是,山野里栽种招蛇的凤仙,着实不智。何况出家人又不能染指甲,再美艳的颜色对她们也无甚吸引力。
李斐问:“那什么姜姑娘有何来历?人呢?”
李斐原先担心朝廷追逼破案,影响政绩,着实对使臣的到来大是头疼。如今凶手基本落网,偏生害人的和遇害的都不是寻常人,便开始盼望使臣尽快到来。如今忽听得使臣已到,却似想睡时有人塞了个枕头来,顿时大喜过望,笑道:“极好,极好!本官这便去迎接使臣!”
朱继飞一呆,脱口道:“不可能!不可能还有假灵鹤髓!”
其实也算不得玲珑细腻,只是她总在窥伺他的心意,不肯拂逆半分,和眼前针锋相对的阿原判若两人。
景知晚问:“怎样的贵客?”
若被乌鸦嘴说中,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景知晚瞅她一眼,宛然在看白痴,“既然确定了与他们相关,距离真相大白已不远,何必多此一举?”
她凄惶环顾,低哑道:“没错,这些灵鹤髓,是我的。”
若对方有所察觉,难保不会提前将凤仙挖去,毁去证据。
见姜探不上当,阿原便继续道:“自然,你也没有杀人动机,也没必要将纤纤玉手染上血腥。你只是替朱二公子办事而已。那位王管事其实真是实诚人,一口道破二公子本性:貌似忠厚,暗藏奸滑!他害死父亲后,故意将假的灵鹤髓置于枕下,极易被发现,却也极易被人想到栽赃嫁祸,反而最易洗涮嫌疑。但你们所用的灵鹤血是从棂幽处得来,棂幽又很容易被怀疑,为了杜绝后患,你哄三脚猫本领的棂幽服下足以致命的金石药物,令他在回屋后暴毙。”
他只能在那恶梦里苦苦挣扎,努力从炼狱般的无尽痛苦里破开一条重生之路。
帘内竟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素衣,黑发如墨,容貌清秀之极,一双黑而大的眼睛盈满泪水,顾盼之际尽是小鹿般的惊惶无措,令人见之生怜,恨不得捧于掌心细加呵护。
“嗯,你没暗示,是我们大人神机妙算,向你作了点暗示。”阿原笑弯了眉,含糊地不提到底是知县大人还是典史大人的主意,“然后引蛇出洞,故意清查药铺,并告诉你找到了人证,只等那人从乡下回来便可去朱府指认。你惟恐露了马脚,反而提醒王管事他已被疑心,令他引开我们的注意力,趁机派书僮来通知姜探姑娘。书僮为避人眼目,故意从山间绕道而行,但丁曹早已暗中盯牢,一路跟踪发现了此处,并采摘了可以用作证据的凤仙离开。此时天色渐暮,他赶着下山,仗着健壮,便抄近道而回。但姜姑娘行事细致,察觉事情败露……”
阿原道:“你看,她生得又美,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跟你简直是天生一对!你不是坏人,她自然也不是。”
景知晚却半点笑意俱无。
李斐愕然,“姜氏,你敢信口雌黄,戏耍本官?除非朱府上下都是死绝了,才能叫你一陌生人混进去换药!这病歪歪的,还能凭一己之力杀了棂幽和丁曹?”
姜探身形有些摇晃,纤弱得似能被一阵风刮跑。
棂幽死于金石药物,但炼丹服药者众多,有多少因此而死?何况他自己本身就是药师,虽然有点蒙人,也不至于全然不懂,明显是被比他高明太多的药师或医者所害;丁曹更是服药后神智不清摔死。他们的死,显然都是精通医药者相关。
见他竟不曾否认,阿原更笃定几分,转头冲井乙笑道:“井哥,如我等这样的粗人,拿着刀剑将朱二公子拖下来,是不是太不斯文?”
阿原无言以对,又将破尘剑用力地戳了下树干,垂头丧气地走向李斐。
妙枫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道:“哦,若是此物,难怪会疑心我等。这佛珠清素小巧,雕工精湛,必定价格不菲,的确该是有些身份的礼佛之人才会佩带。话说庵中来往女眷虽多,如此别致的腰佩却也罕见。若贫尼曾见过,不会没有印象。看来只得劳烦知县大人到别处去找找了!”
那少女已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下车,却还是踉跄了下。
景知晚已从袖中取出一物,淡淡道:“藏得挺严实,一般人也还找不出。”
连公主喜欢的男子也敢收入囊中,原清离这是多大的胆子!连公主都敢赶,原夫人又得是多大的权势!
“这都快结案了,怎能不管?”阿原提着破尘剑,用剑鞘一下一下地戳着旁边的老树,“就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终于能入口了,咱们能舍下不吃就跑了吗?”
李斐很是羞恼最初不曾看出朱继飞的险恶,怒道:“你没有?姜探和朱府既无交集,怎会无缘无故仿制灵鹤髓?她的药又怎会跑到朱府,还跑到你父亲卧房?分明是你早有毒杀生父、嫁祸亲兄之心,令姜探炼药害人……”
小鹿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姐,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你从没做过饭,做不出一桌子的好菜;便是做了,那也……没法入口啊!”
早上吃的鸡肉鸡汤还没消化完,阿原对他这一夜患难与共好容易所积攒出的那点感情却已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压下气恼,笑嘻嘻道:“其实吧,我也觉得那姜姑娘不像坏人。”
阿原愕然,忙拉过她问:“什么事?”
言外之意,如有差池,这责任需县太爷担起。若日后影响县太爷的仕途,勿谓她老尼姑言之不预也……
阿原笑道:“贵干没有,公干有一桩。刚我们查案经过慈心庵,主持跟我们哭诉朱二公子拐跑了她们庵中一名女眷,我等只得前来看看,朱二公子车中是不是真藏了哪位美娇娘!”
正要令人将他们押入衙门时,忽身后有人惊呼道:“放开我儿!”
见她承认,李斐反有些不忍,叹道:“看着如此清灵的女子,竟能这般狠毒,真是红粉骷髅,红粉骷髅啊!”
又或者,朱晃心里清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细究?
妙枫迟疑了下,说道:“那边精舍住的并不是庵里的弟子,而是留着招待贵客的。”
景知晚便道:“姑娘是想说,你触碰那些仿冒灵鹤髓时,并没有裹染指甲?”
朱继飞紧揽姜探,哆嗦着喃喃道:“我没有,没有……”
井乙已红了眼圈,狠狠地瞪了妙枫一眼。
小鹿叹道:“小姐必定更记不得,谢公子和小贺王爷和你最投契,你出事前那一晚,就是他们俩通宵达旦跟你玩乐着……”
少女点头,将众人扫过,便向李斐行下礼去:“小女子姜探,见过大人!”
妙枫脸色变了变,忙道:“贫尼之意,既然大人怀疑姜姑娘与此案有关,还是赶紧将她找回来问清楚吧!”
也许,本就已是两个人。
妙枫犹豫着还要上前说话时,李斐怒道:“师太,遇害者乃是当今皇上同气连枝的宗亲!为何慈心庵会和嫌凶扯上关系?若皇上追究起来,只怕贵庵清誉难保呀!”
阿原便取出那枚佛珠腰佩,问道:“你看下可曾有你庙中的小师父戴过?”
井乙待要再去揪出那女子时,帘子已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拉开,白玉般的手指流转着一抹鲜艳的玫红,竟似有弯弯虹彩在人眼前晃过。
朱继飞忙奔上前,将她轻轻扶住,轻柔问道:“还撑得住吗?”
姜探忽道:“大人,我说的是,这些灵鹤髓是我的,但它们并非毒药,而是强身健体的补药,是我炼来自己服用的。”
他看向姜探。
景知晚道:“从厨下的药渣来看,此女应该染了风寒,或患有咳疾,且病势不轻,应该无力藏入山间。既然知道逃离此处,必定有人暗中通知,此刻……多半在同伙的接应下沿大道逃奔。赶紧追,也要留意沿路车马。”
歪理邪论,气死人不偿命,不只他景知晚会……
阿原点头,看向朱继飞,“你明知朱绘飞不通医药,只与棂幽有过交往,偏说兄长结识江湖术士,暗示朱绘飞有机会取得害死棂幽的药物,使他更难洗涮嫌疑。并且,我等从未说过棂幽因何而死,你又是如何得知,并作此暗示?”
但庵堂内外翻了个遍,竟连最寻常的凤仙都未曾见到一株,更别说那种叶片小而密的特殊凤仙了。
他定定神,强笑道:“原捕快,忽然拦我去路,不知有何贵干?”
他言语间全然不信,但眼见姜探娇娇弱弱的模样,再想象不出她谋人性命的狠毒,心下竟有几分将信将疑。
正满额汗滴滴时,阿原明知他棘手,走到他近前,轻声道:“大人,带回衙门细审吧!”
景知晚道:“那个姜探是挺倒霉的,被坑得一辈子疾病缠身,便是真的参与谋害朱蚀,也是情有可原。”
小鹿连连点头,“对,对,谢瞳谢大人的公子,谢岩。他往年时常随侍在皇上跟前,后来被长乐公主缠得没法,便不时告病离宫,跑来与小姐相会。小姐不记得么?长乐公主还曾到原府堵过他,被夫人赶走了……”
李斐忙问:“该往哪边搜?若是搜山,只怕得多调人手。”
景知晚点头,转眸看向阿原。
毒蛇或许能藏于室内,凤仙却只能种于室外。
景知晚眯眼瞧她,她便愈加笑得眉眼弯弯,毫不畏缩地跟他对视,甚至也带了些微的嘲讽……
她又想起那个剑上佩有双雀纹流苏穗子的黑衣杀手。
小坏正勾在树枝上打盹,见她手势,立时振作精神,张翅在众人头顶盘旋两圈,飞了开去。
姜探低眉垂目,声音轻柔:“回大人,小女子许州人氏,与朱家……并无关系。”
李斐半晌才咳了一声,拖着尾音问道:“你叫姜探?到底何方人氏,何时到的沁河?与朱家有何关系?”
朱继飞涨红了脸,“原捕快请自重!”
小鹿将她扯过一边,看离众人远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叫道:“小姐,来的那位使臣……使臣大人,是谢公子!”
眼前是一座独立于庵堂的小院,院中芭蕉舒展,绣球吐蕊,更觉幽静雅致,一时倒也未见凤仙。
李斐沮丧,悄声问向景知晚:“丁曹会不会是从别处摘来的凤仙?虽说寺庙就这一处,难保附近也有在家礼佛之人。咱也不能因为捡了枚佛珠便一口咬定是慈心庵的吧?”
如今,梦在延续……
“姜姑娘本该打算以毒蛇伤其性命,不料丁曹身手灵活,不但避开,还将蛇斩杀当场。姑娘无奈,只得暗施迷魂之药,丁曹不防,遂着了道。迷失神智前,他曾试图抓住姑娘,姑娘虽挣脱,但心慌意乱之际,将佛珠失落……”
李斐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女儿?”
她的手纤瘦白皙,病人的指甲也该苍白黯淡,但她以玫红色的凤仙花汁染过指甲,鲜亮的一抹色泽曳于指间,立时添了几分娇艳。
阿原叹道:“谋害生父、嫁祸亲兄,如今又携同谋潜逃……如此行径,朱二公子劝我自重?”
她转头看向李斐,“若大人执意搜查,贫尼自然不能阻拦。只是若惊吓了贵人,上面追究起来,贫尼也只好照实说。”
阿原思量片刻,终于换上了然的神情。
其他人看向妙枫等比丘尼的眼神,便也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敬重。
朱继飞面色顿时惨白,紧紧握住姜探的手,一言不发。
李斐掐指算时,若朱夫人所说是真,那时朱蚀应该尚在汴京,依附当时尚是梁王的朱晃,再不知朱晃对堂弟这笔糊涂帐知道多少。
姜探泪光闪动,忽叫道:“此事与她无关,与二公子也无关……是我,都是我……我寻机混进朱府,替换了灵鹤髓,逃出后,也是我杀了棂幽和丁曹,一概与他人无关!”
“我喜欢的……”对着小鹿诡异的神情,阿原迷惑片刻,额下便滴落大大一颗汗珠,“是……和我相好的那个谢公子?”
或许,在她心里,只有死去的夫婿才是她的夫婿。
小鹿急得跺脚,挥着手连连比划,“小姐你真糊涂了,还有哪个谢公子?就是你喜欢的那个谢公子呀!”
她将双手拇指并拢,勾了两勾,比出个成双结对的手势,做着鬼脸大笑跑开。
朱夫人却急急又要扑过去,厉声叫道:“不要碰我女儿!”
朱继飞噤声。
可惜她四周都是手执刀枪的捕快和衙役,再大的风都没法带她逃离重重围困。
井乙等领命,立时冲上前,一脚踹开小门,冲了进去。
进退两难时,忽听翅翼破空,却是小坏越过墙头扑楞楞飞来,栖到阿原肩头,邀功似的将衔着的一抹绿意拂到阿原脸庞。
李斐便忍不住有丝怒意,“那你又怎会在朱二公子的马车上?你的住处为何搜出灵鹤血所制药丸?”
对着她婴儿般无辜的眼神,阿原不由嘲讽而笑,“姑娘必定没想到,你在炼制或装灌仿冒灵鹤髓时,在其中一枚上留下了凤仙花汁的印痕。我开始疑心朱夫人或朱家姬妾触碰过药丸,但仔细看过朱家女眷和侍女,并未发现有人染这种颜色的花汁;后来听闻棂幽是经傅蔓卿介绍进朱府,又疑心傅蔓卿。但留意过她的指甲和妆台上那些脂粉之物,同样未曾发现这种颜色。贺王府意外发现深玫红色的凤仙花后,贺王府那位名医便也难免有些嫌疑。可惜他刚来沁城未久,怎么都没有杀人动机。”
景知晚似信非信地睨她,“哦!”
这种荒谬感,在他被断去双足、于荒野间独面群狼苦苦支撑时也曾出现过。
待看清车驾中风都能吹跑的纤弱少女,一时也呆住了。
井乙早带人将车驾团团围住,道:“虽是粗人,尚晓得人伦天理,岂不比斯文人强太多?阿原,你下不了手,我来!”
朱继飞沉默,抿着唇盯住阿原一言不发,却执著地翼护住车中之人,毫无退却之意。
李斐点头,悄声道:“或许三人都有参与。嗯,最好等使臣到了再审……”
“……”
他站直身,咳了两声,方道:“你是说,你才是真凶?”
那厢李斐已笑了起来,“朱继飞,你为何只是一口断定搜不出假灵鹤髓?难道早已知晓,那里没有仿制的灵鹤髓,却有真正的灵鹤髓?”
阿原紧随着要跟李斐等一起回衙时,忽见小鹿从路的另一头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向她。
若不是阿原走到近前扶着,李斐几乎想闪身避开。
阿原顿了半晌,无奈说道:“看来,我得向大人告假了……嗯,我昨晚被毒蛇咬了,的确该休息两日……”
妙枫眼底便隐隐有丝傲气,“贵客么,自然要尊贵些。若是平头百姓,便是一百两黄金拿来,贫尼也不会让他住进去!莫非知县大人觉得这样的贵家小姐,会半夜里跑去杀一个微贱的小衙役?”
阿原被毒蛇咬怕了,持了破尘剑在手,才一脚踹开精舍的门,向后提醒道:“大家小心毒蛇!”
原以为那位姓姜的女子狡滑狠毒,缉捕可能得颇费一番手脚。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刻钟后,他们便追到了她所乘的车驾。
从身形和身手来判断,绝不可能是朱继飞所为。
阿原怔了怔,倾下身时,却听景知晚低低而笑,“你推理得极有道理。但这回好像逞不了才,还闹了笑话!”
李斐一竖大拇指,说道:“我亲带他们追去!劳烦景典史带人以此处继续搜,若能将真假灵鹤髓找出来,那便是凶犯杀人的铁证!”
全然无法置信的荒谬感,甚至压过了断足和豺狼撕咬的痛苦。
姜探的唇动了动,便抿紧。
众人举目,却见寺院院墙边另有小门,乍看似乎只是进出庵堂的普通角门,细看才发现墙外绿树浓荫之下,也有屋檐隐隐,分明另有玄机。
她当然得多多珍惜自己的性命,才能继续喝汤吃肉,逍逍遥遥当她快乐的小捕快。
那妇人低眉顺眼,容貌端正,却他们都认识的,朱蚀之妻,朱绘飞、朱继飞的嫡母朱夫人。
而他当然不是一般人。于是,他找出了朱蚀那些被替换掉的真正的灵鹤髓。
朱蚀潜心炼丹之术,不好女色。朱夫人虽是朱府主母,却甚少管事,根本没什么存在感,乃至李斐、阿原等查案时,并未太留意她。
“我自幼重病在身,只知救人,不知害人。”姜探上前一步,衣带翩翩随风,愈觉风致楚楚,“至于那位大人搜出的灵鹤髓,是我托朱二公子觅来配方,找来灵鹤血,自己配制炼成,与害死朱老爷的毒物毫无关联,再不知大人怎会疑心是我所害?”
李斐自然不想担那断送仕途的风险,何况这老尼姑上面有人,看起来着实不好惹。待要撤时,景知晚忽道:“大约今日或明日朝廷所派使臣应该就会赶来督查此案了。若再不破案,皇上震怒,这责任……”
阿原一眼看出这是朱府的马车,更是笃定了几分,立刻带人冲上前拦住马头。
众人不由看向姜探的手。
她凑上前,贼兮兮地笑,“这是在怜惜姜探?咦,难得姜典史也懂得怜香惜玉!放心,你回头可以向李大人求情,只要她牵涉不深,李大人必会卖你面子。”
阿原见他安静,倒也稀奇,得空走过去问:“我既闹了笑话,景典史何不分析分析,那对母女,到底谁是主谋,谁是从犯?”
朱夫人恨恨道:“朱蚀那厮,不知听了哪个方士胡说八道,说我八字极好,正与他契合,能助他早日修成正果,觅得长生之道……他竟让人将我夫婿推入水中活活淹死,又送走我女儿,强行娶我为妻……可怜我的探儿那年才六岁,被扔在远亲那里饿了四五天,发高烧哭哑了嗓子都没人管……好容易托人救下来,已经落下病根……朱蚀害得我夫婿横死,独女重病,偏生跟他要几滴灵鹤血救人都不肯,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探儿死去!这样的禽兽,他不该死,谁该死?”
景知晚不耐烦道:“怎不去问问九泉下的爹,死前经受过怎样的折磨?别急,这一路你还可以继续照应着。你以为这事你脱得了干系?”
算来他们搜查屋外也够了。
他在县衙待得久了,极有眼色,猜着这二公子人证物证俱全,再难翻身,也便没了顾忌,冲上前去抓着朱继飞衣襟只一拉,便已将他扯下车来,跌在地上。
阿原抱头,“我当然不记得……”
李斐一时哑然。
阿原回头。
朱夫人已奔上前来,一把推开走到姜探跟前的捕快,紧紧抱住姜探,冲李斐叫道:“大人,这不关探儿的事,不关她的事……”
李斐文人出身,走得未免慢些,此时方才赶到,气喘吁吁问道:“怎么不抓人?”
妙枫被阿原明嘲暗讽一番,不由面色微赤,说道:“这位施主当是新来的吧?如果久在沁河,该知晓这慈心庵与别处不同。旁的不说,庵中比丘尼多为功臣遗属,若是有所差池,并非贫尼说一句众生平等便能交待的。”
朱继飞胸口起伏,白着脸无力地辩驳道:“可我不曾谋害父亲,从来不曾……”
李斐惊异半晌,方问道:“朱夫人,姜探是你何人?她此案无关,难道你与此案有关?”
阿原再不知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因何而发。
阿原低咒两声,随李斐等奔出院门,忽又转过身来,在墙角胡乱拔了几株凤仙塞入怀中,才匆匆追了出去。
李斐无奈,正待领人离去时,景知晚忽道:“请问师太,围墙那边的小院,是何人居住?”
姜探道:“兵者,诡道也。只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完全可以斗智不斗力。他们哪个是死于蛮力?”
李斐顿时挺直腰杆,叫道:“下官不想惊吓贵人,但查案是职责所在,岂能有所疏漏?给我冲进去,不许跑了嫌犯!”
景知晚已将四周细细察看过,说道:“你们赶紧找到这女子要紧。从卧房陈设和衣物来看,应该是个未婚少女,爱穿浅蓝或淡紫的衣衫,衣饰并不是太华丽,但很有教养。”他看了眼百宝架最上面的空格,继续道,“她的身材纤瘦,个子不高,染着玫红色指甲,应该很好认。”
景知晚挖了个坑给她跳。不论她说染或没染,前提都是她曾碰过仿冒灵鹤髓。
她双目通红,眼底的恨毒之意不加掩饰,已叫人不得不信,她真能做出杀夫之事。
姜探叹道:“大人容禀,因小女子自幼多病,不得不四处游历求医,也因此学了些皮毛。经过沁河时,听闻朱家独有的灵鹤血极其难得,且益气补血,正对我病症,所以千方百计求了二公子,取了些灵鹤血回来炼药。”
“嗯,小姐既然不愿见他们,咱们就先避避……这案子就先别管了吧!”
待搜到东梢间,阿原才知那是药的涩香。
他腿脚不便,但舆夫却健壮,睡了一晚好觉,想着双倍的赏钱,跑得飞快,竟也赶到了。
联想着有关这座庵堂的某些传言,李斐顿起退缩之心,正待敷衍几句离开时,旁边井乙听得她言语间轻慢遇害的丁曹,所谓物伤其类,暗暗愤恼,悄悄扯了扯阿原袖子。
李斐这一回带来的衙役不少,路上听阿原说了凤仙和毒蛇之事,只暗暗吩咐手下留意有无未开花的凤仙植株,或新近翻动的泥土。
朱继飞紧握住姜探的手,咬牙道:“原捕快想得太多,我并未暗示什么。”
她看向那精舍,打了个手势,笑道:“我倒是真的好奇,这贵家女子住这里来做什么?”
姜探虽身姿纤弱,神色偶有彷徨,却比朱继飞要冷静不少。但她听到那声音,脸上蓦地浮上惊恐,猛地抬起头来。
无论如何,抢着认罪总比没人认罪好。真凶已浮出水面,他心头那块大石也可放下一半了。
阿原忙道:“我要保护李大人,就不陪景典史了!”
姜探垂着看着自己的指甲,低低道:“不……不可能!”
景知晚虽一路坐着肩舆,但明显精神不济,倚靠在肩舆一言不发。
阿原接过看时,已然大喜,高声叫道:“凤仙!就是这种凤仙!”
见此女柔弱多病,阿原本有几分怜意,忽听得她矢口否认,顿觉她奸猾且矫情,冷笑道:“姜姑娘这是看着未曾搜出仿制的灵鹤髓,我等并无实据,打算一口抵赖?可姑娘知不知道,姑娘的指甲便已留下了线索和证据?”
阿原碰了一鼻子灰,大没意思,正待拍拍灰远离他时,景知晚忽唤道:“阿原。”
肩舆落地,他依然懒懒地靠坐着,轻笑道:“如果我说,我在姜姑娘卧房中把真假灵鹤髓都搜了出来,你是不是还会说,是棂幽死而不僵,暗中嫁祸?”
朱继飞慌忙扶住姜探时,朱夫人已跪倒在地,泪痕满面地向李斐连连叩首,说道:“大人,民妇不敢隐瞒,朱蚀之死,与绘飞无关,也与继飞无关,全是民妇一手所为!”
他欲言又止,好看的手指踌躇般轻叩扶手,笃笃的微响愣把李斐听出了一头的汗水。
阿原打量着姜探弱不胜衣的模样,略有些犹豫,“又或者,不是你亲自出手,另有人暗中帮忙?”
阿原走过去,令朱继飞、姜探依然坐上他们的马车,又亲将朱夫人送入小轿,好好地护送他们前往县衙,然后暗中吩咐井乙等人留意,莫让三人串供。若想辨出真假,回头两边口供一对,自然一清二楚。
竟都跑沁河这小地方来了!
阿原忙上前将她压住,向朱继飞笑了笑,“二公子,这姑娘被咱们粗手笨脚地掌上几十个嘴巴子,必定再也说不了话吧?却不知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李斐沉吟间,那边忽传来景知晚的声音:“连我们都无法确定,那仿制的灵鹤髓到底是棂幽所炼,还是他给了其他什么人炼制,为何你就能一口咬定,是棂幽给了旁人配假药?”
一排四间精舍,格局玲珑,陈设典雅,清香扑鼻,却是檀香里裹着说不出的气味。
连她小鹿做的汤都没法吃,何况连厨房门都不曾踏入过的大小姐……
那边井乙已奔过来,急急回禀道:“大人,院中未见人影,后院另有一道门,似乎有小道可通往山间,也可折往庵前的大路!还有,后院墙根下植有凤仙花,很可能就是丁曹摘取凤仙茎叶之处!他必定查到了此处,又被人觉察了踪影,才匆匆逃入山林离开,不料……”
“这死乌鸦!死乌鸦嘴!”
究其源头,竟是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破事儿,还攸关皇室体面,这是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能管的吗?
这时,朱夫人忽将姜探猛地一推,险些将她推倒在地。她叫道:“探儿,你给我闭嘴!我做下的事,不需要你们为我顶罪!”
朱蚀虽是白身,却千真万确是皇帝的堂弟;朱夫人虽是续弦,也是他们这一支名正言顺的主母,皇室宗亲。他小小的七品知县,好像有点受不起这一跪。